帶著好奇心踏上艱難的美味征途,做自己的料理權威:專訪香港 Amber 行政總廚 Richard Ekkebus
作者 陳彬雁

保護未來的口號人人會喊,但真正日復一日,付諸行動的,能有幾人?熱愛登山的荷蘭大廚 Richard Ekkebus 在餐飲界之所以能一直走在前端,全因一顆不能被馴服而誠摯的好奇心。

「拿到第三顆星的那晚,我坐立不安,有點躁的感覺,已經在腦海裡開始羅列出 Amber 需要改進和提升的細節。這大概是我的天性,總在思考如何做得更好,為客人創造更獨特更完美的餐飲體驗。」香港置地文華東方酒店餐飲營運總監 Richard Ekkebus、也是法國現代餐廳 Amber 的總舵人說。

Amber 幾乎已經和 Ekkebus 齊名,20 年前他到香港來,就是為了打造這家餐廳。今年 3 月,Amber 摘下米其林三星的至高榮譽,米其林也繼續給餐廳一顆綠星,肯定 Ekkebus 和團隊對於各種永續作業的貢獻。

談到三星的榮譽,Ekkebus 語氣高昂起來:「米其林星為職業生涯加冕,但更重要的是它對整個團隊的肯定。每個深耕 Fine dining 的廚師,終極目標就是摘星。擁有一星就會渴望第二顆;有了兩顆馬上嚮往三星。這確實是我的畢生所求。」

跑在前頭卻很尷尬

他一心追求的何止是米其林星?他幾乎是未來送給現在的使者,不斷在引領大家的步伐,為餐飲的去向指路。米其林評審說:「Amber 真正的亮點在於創新──它植根於人文價值與對未來的遠見,堪稱業界真正的開拓者。」

今年 3 月,Amber 摘下米其林三星的至高榮譽,米其林也繼續給餐廳一顆綠星,肯定 Ekkebus 和團隊對於各種永續作業的貢獻。

Ekkebus 是怎麼做到讓 Amber 猶如燈塔一樣,不斷突破界限,站穩精緻餐飲?這件事還得從 20 年前說起。

「Amber 開業的時候,高級法餐大多困在酒店裡,你總是看到波爾多葡萄酒、繁複的服務、音樂播的是維瓦爾第《四季》⋯⋯老派得令人窒息!那個時候我們率先打破規則,但大家仍停留在高級餐飲就必須要有以上元素的階段。」他說。

那個時候,餐廳裡的酒單,書一樣的厚重冗長,在 Ekkebus 看來,這種鋪張的呈現方式並不理想。為了提升餐飲體驗,他研發出電子版酒單,按酒品的風味特徵、葡萄品種或產區讓食客瀏覽,客人瀏覽時甚至能像是網路購物一般,將喜愛的酒款加入購物車。

「這樣的功能在當時幾乎不存在!我們甚至研發出讓客人把正在喝的酒款透過電子郵件分享給朋友,這簡直是 Instagram 的前身(要知道 Instagram 直到 15 年前才出現)!」他說。

然而他的創新和努力,卻被客人理解為──怎麼法國餐廳居然沒有一本酒單?

他笑說:「 我們太超前了!其實我們在餐廳裡工作,不時會想到好主意,但有時理念超前於時代,這意味著你想嘗試做某件事,但大眾還沒準備好接受。」

但是 Ekkebus 沒有因此妥協。

「你知道嘛,Restaurant 這個字它來自於拉丁語字詞 restaurare,它的本意是恢復元氣,即使在那個時候,高級餐飲已背離初心,多年來只是不斷在擴展而變得繁複。作為歐洲人,我自己都不太苟同這個走向。特別是當我發現亞洲人普遍乳糖不耐時,改變這一切變得更加刻不容緩。」

Ekkebus 留意到亞洲人普遍乳糖不耐,從此在餐廳棄用乳製品,並研發植物性的榛果奶油。

6 年前 Amber 整修,Ekkebus 撤掉桌布(為了環保)、棄用乳製品、精製糖。當很多人質疑「沒有奶油的法餐就像沒有生魚的壽司」時,他已經在研發純植物性榛果奶油,追求讓人離席時神清氣爽而非讓人飽脹昏沉的現代法餐。

「我從不畏懼走在他人之前,我覺得是我的好奇心吧。我人生中最重要的特質就是我極度好奇的心。我是個讀書狂,平日一直在閱讀,不斷尋找資訊,讓自己了解更多東西,家裡就像圖書館一樣。我關注各種主題的書籍,例如我想知道月亮為什麼轉動,我就去閱讀所有關於月亮為什麼轉動的書。從小就是這樣的。」他說。

童年的經歷雕塑人生

Ekkebus 的童年在遠離都市喧囂的海邊鄉村度過,還是孩子的時候,他已隨祖父外出打獵、釣魚,終日與大自然為伴。

「我學會航海,學會在森林裡生存,在海灘上煮食,我從親近大自然中學到很多東西,包括養活自己。夏天的時候在果園工作,幫農民摘蘋果、草莓、黃瓜,換取一些零用錢。這些經驗以及學會的基本技能教我如何駕馭生活。6 歲時我就知道如何宰殺兔子和鴿子,如何獵鹿。如今有多少 6 歲的小孩能擁有這樣的經驗、這種對拿下生命的認知?」

因為擁有這樣的經驗,他對飲食的看法也不同。

他解釋:「或許有人覺得讓 6 歲孩子殺兔子很殘忍,但這正是最深刻的生命教育。我的視角源於一種深刻的敬畏之心,當你終結一個生命時,你必然明白自己奪走了什麼。如果你只是單純地從肉鋪買塊牛排或雞胸肉,這種認知是不存在的,所以大多數孩子並不理解奪取生命意味著什麼,他們對盤中食物的看法也截然不同。」

兒時的經歷塑造 Ekkebus 對食物的態度,讓他懷著敬意烹飪,並且絕不浪費食物。

理解如何奪取生命對年幼的 Ekkebus 來說是重要的一課,塑造了他對食物的態度,讓他懷著敬意烹飪,並且絕不浪費食物,「說到底,我們談論的是生命啊。」他更進一步反問:「有多少人買了太多雞或牛肉,儲存在冰箱裡的時間太長,結果肉質變調最後丟掉,我們損失了一些錢,但這是對生命的漠視,懂嗎?動物為了養活我們,犧牲了自己的生命!」

Ekkebus 的母親是藝術家,長久以來親近大自然並投入各種保護大自然的運動,因此他從小耳濡目染,很年輕的時候已經是綠色和平(Greenpeace)組織的成員,參加過諸如抗議捕鯨的示威活動。這些寶貴的經驗讓他領悟到,一己之力可以帶來改變,這些經歷後來更對 Amber 的整個工作環境和料理產生巨大影響。

他指出:「我們需要保護自然。作為一家餐館,我作為一名廚師,我們可以貢獻一份力。這麼多年來,我確實看到食材、季節、產品的各種變化,我們的世界存在一個問題,與全球變暖和過度捕撈有關。我一直非常關注這些問題,20 年來,我們不斷努力提高人們的環保意識,我們調整菜單,認真管理廢物──因為世界上三分之一的食物被浪費了。」

Ekkebus 推行的許多環保措施,最終成為文華東方酒店的政策。比如十年前就開始在酒店中消除一次性塑膠的使用,現在這成為文華東方酒店的全球政策,除了客房裡的便利設施都不用塑膠包裝,廚房裡也不會使用保鮮膜。

這些都是他和團隊最先在香港酒店踐行的日常作業:「我們就一家餐廳、一家酒店的力量,但能夠影響全球 30 多家文華東方酒店。當像文華東方酒店這樣的集團在永續發展方面採取如此重要的立場,其他酒店集團,甚至我們集團內的其他業務部門也會受到影響,因為集團下不只擁有酒店,所以大家都知道必須相應地做出改變。改變這件事,又不一定來自高層,我認為,基層發起的變化,力量是最強大的。」

20 年來,Ekkebus 在一家餐廳推行的環保措施,最後變成整個集團的全球政策。

種種追求和努力為他和團隊換來大大小小的永續發展相關獎項,例如 2020 年獲得亞洲 50 最佳餐廳頒發「永續餐廳獎」(Sustainable Restaurant Award 2020),2022 年 Ekkebus 獲香港管理專業協會頒發「傑出永續發展領袖獎」,2023 年 Ekkebus 榮獲 Stelliers 頒發「年度綠色及企業社會責任酒店業者」獎,2023 年獲得全球永續旅遊委員會認證等。

不管是減少使用塑膠,或是用剩餘的酸種麵包製作啤酒,他堅信這些努力有助於「保護未來」。

「如果說真的有什麼遺產的話,我感到非常自豪的是,至少在過去的 20 年裡我嘗試過推動各種積極的改變。特別是以現在我們是三星餐廳來說,肩負著非常重大的責任,在某種程度上,我們是年輕廚師的榜樣,我們的所作所為在告訴他們一家餐廳可以如何發展、如何經營,並承擔永續發展的責任。」他說。

因為有追求、有堅持,他和團隊每天總是能想出各種新點子和新的解決方案。一道黃瓜新菜,除下的許多黃瓜皮和黃瓜籽,都用來做成康普茶,加一點蜂蜜調味,然後和綠茶一起浸泡,讓客人在餐前享用,促進消化系統的健康。

2023 年夏天,有機荔枝大豐收,但市場需求未能跟上,以致供給過剩。Ekkebus 靈機一動,讓 250 公斤的荔枝「升級再造」,促成餐廳、釀酒師與有機農莊三方合作,推出以豐收荔枝發酵製作的手工野生酵母啤酒「Amber Lychee Wild Ale 酸啤」,為惜物減廢而努力。

Ekkebus 笑言,縱然這些看起來有點花俏,但果真能更有目的性、更有意義地使用食材,能創造一定的影響力。儘管這背後的工夫「已經是烹飪之外的另一項工作了」,他仍舊義無反顧。

2023 年夏天,Ekkebus 將產量過剩的有機荔枝用於釀製酸啤酒,為惜物減廢而努力。

用極端態度從事極端運動

Ekkebus 年輕時在荷蘭讀的原本是工程學,一如多數荷蘭學生,週末在米其林餐廳打工,漸漸地,廚房成了他的重心,「從週末幫工到平日頂班,我開始質疑:為什麼還要繼續學一些我不熱衷的東西?」

決定當廚師時,他和父親的長談異常艱難。父親出身餐飲世家,起初完全無法接受他這樣的急轉彎。但 Ekkebus 的性格是:既已決定轉換跑道,要麼不做,要麼 150% 投入,他非常極端。

他透露,平時在香港每日晨跑 15 公里,因為他「需要」每天跑步,不管天氣如何,他堅持這樣投入:「我從事的極限運動也是特別極端的,我熱愛登山,有一陣子答應太太不去,但現在孩子長大了,我開始重拾興趣。」

今年頭,Ekkebus 登阿根廷的阿空加瓜峰(Aconcagua),走的也是阿空加瓜峰最艱難的路線,他繞著山走最長的路,穿過波蘭冰川線。

「其實有很多更容易的路線可以走,但我覺得如果選擇艱難的路線,對我來說這會更好,這就像我早上負重 10 公斤跑步一樣。為什麼要負重 10 公斤跑步?這就是我的心態──我不喜歡輕鬆的路。 」

走一條最難走的路,這勇氣從哪裡來?

「攀岩或爬山時,我總是會盯著最難爬的山峰,因為最大的挑戰和滿足感來自於攀爬看起來最難的山峰。如果途經一條簡單的路,那就沒什麼意思了,所以我們總是走長路或難走的路。連帶在廚房裡、在烹飪上面的態度也是這樣的極端,因為我追求最好的表現,所以每天投入很多心思創造獨特的東西。每一次,我傾向於選擇最難的那條路。」

Ekkebus 對極致的追求也反映在廚房外的生活中,無論晴雨都晨跑 15 公里,也熱愛登山與攀岩,150% 投入任何事情的他,不喜歡走輕鬆的路。

少的藝術

廚房裡,最不簡單的是「少」的藝術。

「我喜歡簡單。少的藝術非常難,卻是最令我感到興奮的。如果你對比畢卡索早期的作品和後來的作品,你會發現他一開始並沒有創作非常抽象的雕塑和繪畫,他最初是一位技藝精湛的畫家。有時候最簡單的東西可能是最美味的、最受歡迎的,你不需要特意擺弄,或在菜品上面點綴 20 種花朵。越簡單,有時越難做到。」

他發現,許多年輕廚師注重呈現方式和擺盤多於味覺或口感的體驗,他們想快速進步,但不一定總是掌握好技能,造成很多技能的流失。「這也是我和團隊努力在堅持和把握的,技術需要被保留下來,我們需要紮根於傳統。」他說。

那 Amber 最傳統的是什麼?

他想了一下:「我們絕大部分的食物都是木火烹調的,用備長碳, 而不一定把所有東西都放在真空袋裡,長時間真空烹飪。事實上,我們用備長碳都快 20 年了,這也是我們走在時代前端的另一個例子。當初我在日本看到他們使用備長碳獲得成功,這種烹調方式帶來的美味,給到一層酥脆的外皮,當時我就在想西式料理怎麼不使用這套呢?」

Amber 的菜有另一特色,那就是比大多數法國餐廳更具鮮味特性,這當然也跟 Ekkebus 對鮮味的理解以及在亞洲生活了 20 年有關,Amber 的料理總是讓人看到一條清晰的亞洲風味脈絡,比如料理中採用很多發酵方法製作的各種味噌、魚露和調味料。這一點就與許多傳統的法式醬汁不同。嚴格來說,Ekkebus 從各個地方汲取精華,進而創造傳統的 Amber 醬汁。

這一番對味道的追求,又是因為他很小的時候就對味道講究:「我只是單純地想知道我們為什麼會聞到味道?」

相比大多數法國餐廳,Amber 的菜色更具鮮味特性,這跟 Ekkebus 對鮮味的理解以及在亞洲生活了 20 年有關。在這道菊芋料理中,他就用上了酸種麵包製成的味噌與發酵黑蒜等元素。

當許多餐廳不斷進行各方面的拓展,Amber 變得更精煉、簡單,某種程度上更嚴守、保護傳統,設立自己在高級餐飲中的位置。

Ekkebus 談到烹飪風格時說,他的風格是很個人的:「口味是我的,如果有人不喜歡,我絕對不會覺得是冒犯。我的這一套(烹飪方式、哲學、系統)裡邊由我作主,我就是權威,因為是我確立了 Ekkebus 的烹飪方法。」

請不要將他理解為傲慢,對不再閱讀食評的 Ekkebus 來說,這是隨著年齡的成長、心智的成熟,換回來的自我肯定和認同。

他感慨說:「其實是一種自我反省,甚至可以延伸為了解並慰藉自己,這種肯定也幫助我保持理智,不再因為別人的觀點陷入困惑。以前的我會因為不好的評價或評論煩躁好幾個星期,影響我的精神狀態。對我來說,接受這個事實很重要──我就是我的料理的權威,只有我能說對錯,事實上品味也是這樣的,不是嗎?」

文章段落

撰稿 陳彬雁
責任編輯 Hsiang
首圖 香港置地文華東方酒店 Amber
圖片提供 香港置地文華東方酒店 Amber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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