香港 Leela 的印度宮廷菜:在歷史軌道上發掘與創新的搖滾
作者 林女

開業兩年,主廚 Manav Tuli 在片斷的史料中摸索出宮廷料理的線索,並從脫離商業化的道路上,預見精緻印度菜的前景。

上印度餐廳,翻開菜單,發現被命名為「咖哩」的菜色寥寥無幾,甚或是種種如天書般難解的料理名詞,怎麼回事,說好的咖哩呢?

提起印度飲食,瞬間出現在腦中的「咖哩」,可說是不存在於這古老的菜系;殖民者為印度菜帶來諸多風味食材,卻也傲慢地採用含混的詞彙掩蓋印度烹飪的豐富樣貌。我們嘗試在專題中爬梳龐大飲食系統的冰山一角,並特別探勘北印度強勢形象之外、鮮為人知的南印度區域菜餚;同時更藉由不同城市裡的主廚專訪、餐廳經營者的故事,追尋印度菜的流變與現代化。

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難以被移除,然而這是一個契機──發現印度沒有咖哩的契機。

「人們對印度菜常見的誤解是,所有都是咖哩,彷彿印度料理就只有咖哩和囊餅(Naan),其實並非如此。那些帶湯汁的料理,一般來說每一道都有自己的名字,可能依據地區、傳統、家族流派,甚至是某位特別喜歡這道菜的國王,或以這道菜聞名的廚師來命名。」

去年,MINGCHU 名廚專訪了 Leela 的主廚 Manav Tuli,了解這位「專門搞砸」的煉鋼廠小孩,如何蛻變為才華橫溢、創意無限的主廚。他不喜停滯,不斷自我砍掉重煉、浴火重生,有著顛覆思維的料理哲學。這次,我們將探討 Leela 開業兩年來 Manav 主廚積極鑽研的印度料理和宮廷菜。

每一道「咖哩」都有它的故事

「在某種程度上,稱它們為咖哩也沒錯,只是我個人不喜歡把所有印度菜餚都叫作咖哩。不過如果有客人對我說:『主廚,上次你給我們做的那道有椰子的蟹咖哩,可以再來一份嗎?』我還是非常樂意為客人準備。」Manav 不拘小節,很明白對於不認識印度料理的人們,稱之為「咖哩」,是最容易理解和表達的方式。

作為一個印度廚師,Manav 認為把所有印度菜餚稱呼為咖哩有失精確,但也明白這是讓不熟悉印度料理的人們,最容易理解和表達的方式。

「另一種常見的誤解,就是所有印度菜餚都辛辣油膩。很多來自歐美的客人,去印度餐廳彷彿準備好要受盡折磨,以證明自己吃過印度菜。但事實根本不是這樣,印度料理一向講求平衡。味道的層次比單純的辛辣更重要。」

只要嚐過 Leela 的菜,就知道 Manav 用辣椒的技藝高超,不是野蠻來襲的辛辣,而是慢慢在味蕾滲出、有時在舌尖、有時在喉嚨的痛覺。有些一辣即散,有些後勁凌厲。如對吃印度菜的期待就是為了迎接折磨的快感,那就令人失望了,在 Leela 的是一場貴族療癒之旅。

魚臉頰酸辣湯 Fish Cheek Rasam

酸辣湯(Rasam)有阿育吠陀(Ayurvedic)的起源,來自特拉凡科爾(Travancore)王室的療癒食譜,是為了開胃和幫助消化。

這道湯品背後有個故事,傳說很久以前,在泰米爾納德邦(Tamil Nadu)有一位國王,他的兒子病重,吃不下、睡不著,御醫們束手無策。於是國王下令誰能讓王子進食,就賞他一袋黃金。一名御廚用印度料理中常見的藥性香料煮成湯再過濾,只取香料的精華給王子喝。其實王子當時只是消化不良或腸胃感染,喝下湯後覺得舒服,便開始進食。Rasa 是精華的意思,因此這道湯便被稱為 Rasam,意指精華之湯。如今 Rasam 有許多不同的版本,有黑胡椒的、鳳梨的、番茄的、羊肉的等等。

酸辣湯(Rasam)源自南印度,意指精華之湯;Manav 將熱門菜色椰香鱸魚的剩餘食材物盡其用,魚頭熬成滿滿膠原蛋白的高湯,添入羅望子、黑胡椒和孜然等調味,煮成魚臉頰酸辣湯。

Leela 菜單上最受歡迎的菜之一是椰香鱸魚。Manav 便用剩下的魚頭熬成滿滿膠原蛋白的高湯,添入羅望子、黑胡椒和孜然等調味,煮成魚臉頰 Rasam。鮮美的湯汁酸中帶甜,甜中有辣。把湯喝到最後以細嫩的魚臉頰肉作為收尾,是 Leela 宮廷饗宴菜單(Royal Experience Menu)旅程的起始。

商業化帶來的誤解

「那些高度商業化的印度菜式,像是奶油雞(Butter Chicken)和馬薩拉雞(Chicken Tikka Masala)這類經典,一味油膩辛辣。羊肉咖哩十之八九是奶油燉羊肉(Rogan Josh),豆湯一定是奶油黑扁豆湯(Dal Makhani),沒錯那些菜式是比較保險,能帶來收益。我們餐廳也有這些菜式,多少也跟隨了典型商業路線。但我認為身為主廚得肩負一份責任,在呈現能帶來經濟效益的料理之餘,同時讓客人認識印度地區料理的多樣性與深度。」

一般大眾還有一種根深蒂固的誤解,就是印度菜絕不能有牛肉和豬肉。看 Leela 的菜單,有牛骨髓香料飯(Bone Marrow Biryani),也有蜂蜜芝麻豬肋排,大犯印度教徒和穆斯林的禁忌,看似離經叛道,但在廣大的印度,各地料理本來就多元得難以想像。

「地方性的飲食文化,和地域密不可分。在印度每隔 50 公里,料理的味道、做法、使用的食材都有差異。如往東北走,料理看起來更像中國菜而不是印度菜,往西北走,又是完全不同的風格。我在喀拉拉(Kerala)念大學時,常吃炒牛肉(Erachi Varattiyathu)配印度煎餅(Paratha),畢業後在拉賈斯坦(Rajasthan)、孟買(Bombay)和德里(Delhi)工作,發現這些地方存在許多不同社群,也有人吃牛肉和豬肉。我以羊肉食譜的做法,應用在不同食材上,例如牛肉。為何不可呢?」

Leela 在菜單規劃上,多少跟隨了典型商業路線,然而 Manav 認為,身為主廚得肩負一份責任,在為餐廳帶來經濟效益之餘,同時讓客人認識印度地區料理的多樣性與深度。

牛頰肉咖哩配牛肉扁豆餃子 Aash-E-Bawardi

蒙兀兒王朝(Mughal Empire)沙賈汗(Shah Jahan,即興建泰姬陵 Taj Mahal 的君主)在位期間(17 世紀初),有御廚將羊肉、香辛料和優格一起燉煮;又以做「烤扁豆羊肉餅」(Shami Kebab)的概念,將羊絞肉與分裂鷹嘴豆(Chana dal,即 Split chickpea)一起煮熟,做成餡料包餃子,餃子水煮後放在燉羊肉上。

這些食譜都收錄在宮廷文獻 Nuskha-e-Shahjahani 中。Manav 參考這做法,將羊肉換成牛肉,展現的是濃郁的牛肉原味,香辛料只在輕輕伴舞,讓牛肉的鮮甜盡情說話。

「如果就這樣把這道菜放在菜單上,而不告訴客人背後的故事,他們會以為『喔!這是融合料理』。但其實,這道菜比市面上那些商業化的菜式更貼近正統印度菜。」

Manav 結合宮廷文獻中的兩道菜色,取用他認為更合適的肉品,研發出這道「牛頰肉咖哩配牛肉扁豆餃子」,不清楚其中背景的食客或許以為這是融合料理,但卻是無比貼近正統文化的印度菜。

六色雞 Shishranga Murg

自當廚房學徒(Commis)開始,Manav 讀的從來不是那類高級美食理論書,而是沉迷於印度歷史,在古藉中探索,發掘歷史和食物之間的聯繫。曾在歷史上失傳的 Shishranga Murg,也是記載於 Nuskha-e-Shahjahani 中的一道菜,是沙賈汗非常珍視的料理,如今在 Leela 得以被重新演繹。

「宮廷料理不僅呈現味覺的精緻,也能讓我與古老歷史對話。如果我完全依照文獻的食譜去做,味道可能變得不切實際。意思是,畢竟當時人們的口味與現代人差異很大。因此,我會根據現代人的味覺,調整食材、比例和份量。」

以宮廷常用的料理技法「密封慢煮」(Dum)烹調,加入香料,以食材本身的水分煮成濃稠醬汁,醬汁恰好包裹住濕潤嫩滑的雞肉。辣味只在舌頭表面輕輕帶過,細緻溫柔。原本的做法是將乾果、肉餡和堅果層層填入雞肉之中,而 Manav 以蛋白和蛋黃取代肉餡,搭配開心果、杏仁、杏脯和葡萄乾共 6 種顏色的食材,置於雞肉頂部,堆疊層次和增添口感。

同樣被記載於宮廷文獻 Nuskha-e-Shahjahani 中的六色雞,如今在 Leela 得以被重新演繹。

蟹肉扁豆餅 Vataka

以分裂鷹嘴豆和黑吉豆(Urad dal),混入蟹肉製成外脆內軟的蟹肉扁豆餅,底層配番茄蘸醬(Tomato chutney),頂部則以甜優格和羅望子醬(Tamarind chutney)點綴。

所謂古籍文獻上的食譜,大多只是資料碎片,或僅以簡短文字描述食材和烹調方式,往往缺乏食材份量和烹煮時間等細節記載,許多菜餚在當時甚至沒有名字。要將古籍上的菜色重現,必需透過嚴謹的推敲和詮釋,豐富的創意和想像,深厚的廚藝知識,紮實的烹煮經驗,方能拼湊出菜色的完整面貌。

「這道菜原本是素食的,但單純只有扁豆對我來說味道過於單薄,於是加入在地風味(Sense of place),混入蟹肉。我認為這樣更符合香港人的口味和理解,不但將古印度的烹飪技法與香港可取得的優質海鮮銜接起來,也令扁豆餅變得美味可口。」

菜色概念源自公元前 300 年的孔雀王朝(Mauryan Empire)。Manav 只因在古籍《政事論》(Arthashastra)中讀到一句描述:「扁豆丸子(Lentil dumplings),非常受士兵和旅人歡迎」,既沒有食譜,也沒有菜名,便順藤摸瓜,從現代關於扁豆丸子的食譜追溯傳統做法,再將各種資料整合,透過歷史脈落、地理背景及阿育吠陀知識,推敲所用的食材與香辛料。

「對我而言,印度宮廷料理是一個富實驗精神的領域,充滿色彩與創造力。印度料理在那些王朝時期才真正綻放光芒。我們多半只在延續前人的成果。」

蟹肉扁豆餅的原型食譜是素食料理,但 Manav 認為單純只有扁豆的味道過於單薄,於是混入蟹肉,更符合香港人的口味和理解,將古印度的烹飪技法與香港可取得的優質海鮮銜接起來,也令扁豆餅變得美味可口。

精緻印度料理的下一波浪潮

宮廷料理的探索和實驗當中,還包含許多關於食物的辯證和創造性實踐。當時的王公貴族擁有充裕的時間與資源,不單享受美食,還與御廚討論如何改善菜色,御廚為了取悅王室而不斷創新、反覆修正以迎合主子的口味。幾乎每個王室都有類似 Nuskha-e-Shahjahani 的日常手稿,記錄極盡奢華的生活和創意食譜,但約九成仍未被翻譯,至今還靜靜躺在歷史中,等待被重新閱讀。

「我覺得那些典型商業化餐廳當然很好,它們也代表了某一種風格的印度料理。但那不應成為印度菜的唯一定義,印度料理絕不止於此。就連 Leela 現在所做的,其實連皮毛都還沒觸及,離真正觸及印度料理的深度還差得遠。」

Manav 預視很多主廚將會逐漸遠離商業化版本的印度料理,開始談論地域性料理(Regional cuisine)。在印度本土早已存在的地域料理,未來將陸續走上國際舞台,成為新的趨勢。而未來 5 年內,另一個將會興起的重要潮流是「印度部落料理」。

Manav 預視很多主廚將會逐漸遠離商業化版本的印度料理,接下來將會興起的重要潮流是「印度部落料理」。

「目前已經有少數印度主廚正在開發部落料理。把這些菜餚帶到餐廳的餐桌,將會是一件令人震撼的事情。這類料理鮮為人知,因為這些料理並沒有被記錄下來,也沒有任何食譜可循。唯一能獲取相關知識的方式,就是親自走訪那些部落地區,觀察他們使用的在地食材。許多食材甚至沒有英文名稱,當地方言也完全不同。」

Manav 曾跟他的叔叔到印度中部的一個森林,一片與世隔絕的地帶,認識到從未見過的部落食材,和許多聞所未聞的烹飪技法。

「我第一次看到一種名叫 Putu 的蘑菇。它形狀細長,質地結實,帶有肉感。當地人說,這種菇需要花很長時間烹煮,但如果烹煮得當,味道、口感幾乎和雞肉一樣,所以他們會用和煮雞肉相同的香料來調理這種蘑菇。許多烹飪技法也是我前所未聞,例如用蜂蠟烹調,我完全不知道是怎麼做的,也不清楚原理。像這樣的部落傳統食材與技法,我們連皮毛也未碰到,未來將會是許多印度廚師重新發掘和呈現的寶藏。」

與其他菜系合作所碰撞出的靈感

但 Manav 澎湃的好奇心和對新知識的渴求並不止於印度料理的領域。過去一年,Manav 與不同菜系的主廚四手聯乘,籍此學習不同烹調技術,合作的餐廳包括位於新加坡的一星粵菜餐廳夏苑,專注頂級韓牛與傳統韓式炭火燒烤的南韓 Born & Bred,馬來西亞的一星法式餐廳 Au Jardin,以及香港的一星寧波菜餐廳甬府。提及甬府的主廚劉震,Manav 眼中不禁流露出喜悅與興奮。

「作為一名廚師,應一輩子都在學習。如果有機會遇到像劉主廚這樣的人一起工作,我絕不會錯過。劉主廚處理海鮮的技法精湛得令人難以置信,我從他身上學到很多關於海鮮的知識。Leela 的印度烤魷魚(Tandoori squid)就是這次合作的成果。」

Manav 將新學的海鮮處理技法,結合印度香料拼配和烹調方式,並因應地區特性進行調整與融合,以本地魷魚為材料,同時遵從傳統軌道,不斷挖掘歷史和探索印度料理的各種可能性。這正體現了 Manav 所欣賞的印度宮廷料理的開放、探索、創意與實驗精神。

Leela 的印度烤魷魚,是過去一年內兩度與香港甬府主廚劉震合作餐會後所發展出的成果。圖片提供:Leela

文章段落

撰稿 林女
責任編輯 Hsiang
攝影 Tommy Tang
首圖 Tommy Tang
圖片提供 Leela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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